「唉！不知道該怎麼說啦！」40多歲的莉莉，跟我抱怨著。
莉莉的父親是攝護腺癌病骨頭轉移，末期了。2020年初，在當時疫情還很緊張的時候，他因為疼痛而住到安寧病房，成為我的病人。
莉莉因為很早就嫁到高雄，父親年紀大了之後，都是跟弟弟和弟媳住在一起，也因此，當莉莉有機會來病房照顧的時候，她總是非常盡心盡力，把握每一分鐘與爸爸相處的時間。也許是太盡心了，她對於弟弟和弟媳的照顧，也有許多意見和批評。
「醫生，我覺得他們這樣子不行啦！動作太慢了！」有一天我去查房，莉莉私下跟我抱怨。
「爸爸是一個很容易緊張的人，當他一有不舒服的時候，就要趕快去處理。可是我弟喔，總是說什麼『看起來還好阿』什麼的，才不好呢！」她愈講愈激動。
「唉，在這裡我還可以趕快來幫忙爸，但如果之後要回家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。醫師，你知道的，那裏不是我家，我很擔心爸爸……」她說到有點傷心，暗自垂淚。
我可以了解一個女兒的心情。在醫院她可以主導照顧方式，可是如果回到了弟弟家，她就變成了客人，進退失據。
「所以，現在大家的功課應該是，無論爸爸是在醫院或是在家，你跟弟弟協調好一個照顧模式，讓爸爸在這最後一段旅程得到最好的照顧，不是嗎？」我聽她說話好久好久，才開口。
「唉！不知道該怎麼說啦！這個問題很久了，很難談啦！」莉莉說，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無奈。
我想了一想，跟莉莉說：「只要是跟人有關的事情，都是可以說的；只要是可以說的事情，都是可以解決的。」
莉莉聽了，想了一想，跟我點點頭，說：「好吧，醫生我會試試看。」
莉莉應該不知道，「只要是跟人有關的事情，都是可以說的；只要是可以說的事情，都是可以解決的。」這句話，是我從電影裡借來用的。
知音有約
<知音有約>是一部2019年的電影，由金獎演員湯姆漢克斯(Tom Hanks)主演，是一部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。湯姆漢克斯在片中飾演美國知名兒童節目主持人佛雷德羅傑斯(Fred Rogers)。電影敘述<君子>雜誌的記者洛伊沃格(Lloyd Vogel)，到攝影棚採訪佛雷德，準備撰寫一篇專訪的故事。
我沒有看過佛雷德羅傑斯主持的任何一集兒童節目，但是無論是在這部電影，或是在他的紀錄片<你不當我的鄰居嗎>中，這個老先生就像是太陽，溫暖地照射著他遇到的每個人，特別是孩子。在他的節目之中，除了常見的兒童題材之外，更多次談到一些很沉重的主題，像是憤怒、生病、死亡。
也因此，在洛伊沃格採訪佛雷德的時候，他也從與佛雷德的談話之中，處理了生命中許多難解的議題，像是與父親相處、與父親和好，以及面對父親死亡的困難時刻。
這部電影非常好看，有許多很經典的段落和台詞。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，莫過於在電影快要結束，佛雷德到洛伊家去拜訪他們一家人，一起坐在客廳吃點心的時候。那時，洛伊的老父親已經重病在床了，所以大家都把握相聚的時間。聊到一半，即將去度蜜月的洛伊妹妹跟大家說：
「也許我們應該去家族旅行。你覺得呢，爸？我們應該一起去海邊泡泡水嗎？」
「破壞你的蜜月嗎？算我一份。如果我還在的話。」爸爸有點虛弱地，開玩笑說著。
但這句話說完，所有人沉默下來，眼神互相看看對方，不知道要說什麼。
像這樣大家不願意討論死亡的場合，我不知面對過多少次。在病人家裡，在普通病房，在加護病房，在醫院的電梯門口，在家人用眼神和手勢跟我暗示叫我不要講病情的時候，在我說出「您好我是安寧醫師」就被家人請出去外面的時候，在……….
不願意談論死亡、害怕死亡，變成了社會的一種常態。甚至今年中有一個新聞，在台北市大安區的商業地帶要開一家新的殯葬店面，引來了周邊居民不滿，在店門口掛上黃布條「還我清新生活、還我文教氣息」。新聞說，「當地居民憂心孩童會害怕，因此掛上黃布條抗議。」
我們究竟對於死亡，有多麼害怕呢？
場景回到洛伊家，當洛伊的爸爸說完「如果我還在的話……」大家沉默的時候，佛雷德說話了：
「你知道嗎？死亡是很多人不喜歡談論的事。但凡是人都會死，跟人有關的事都可以談，可以談的事都可以處理。」
「可以談的事都可以處理。」他慢慢地再強調一次這句話。
是阿，只要是跟人有關的事情，都是可以談論的。而我們常常因為太害怕了，而失去了談論的機會。殊不知，這樣無法解決問題。而把話講出來，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。
我們的社會，從小就教導我們，生病和死亡是不好的、不吉利的，小孩子不應該談論死亡。於是乎我們長大了，也一樣不敢談論生病和死亡，即便是有人想要來談，卻還是會受到社會的壓抑而禁聲。
我們的行動，會強化我們的意念。「生病死亡是不好的、是壞的」這個意象，會因為我們每次都去逃避、去閃躲談論死亡的行動，而一次又一次強化，最終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意識。這樣的意識，等到有一天我們經歷了親朋好友的死亡，會跑出來，讓我們覺得憤怒、覺得痛苦。有一天，換我們自己要經歷生病和死亡的時候，它又會跑出來，讓我們更憤怒、更痛苦。於是，死亡變成了黑暗，永遠成為一件不能談的東西，永遠讓每個不談它的人痛苦悲傷。
但是，如果我們願意開始談生病和死亡，它就有機會轉化成一種力量、一種光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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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莉莉說完之後幾天，我們開了一個家庭會議，和莉莉、莉莉的弟弟、弟媳一起，共同來討論爸爸出院之後的照顧方案。
會議中，莉莉鼓起勇氣，跟弟弟和弟媳說出了她擔心的事，她說：「我很擔心回到你們家裡後，我沒辦法再像醫院一樣地照顧爸爸……」她說完，場面一陣沉默，我一度有點擔心他們又會吵架。
沒想到，弟弟和弟媳的態度跟莉莉想像的非常不同。弟弟說：「姐，很謝謝你一直來幫很多的忙。我們家還有多一間客房，只要你願意，家裡永遠歡迎你。」
說到這裡，姐弟的眼中都噙著淚水，互相看著對方，點點頭。
「你知道嗎？死亡是很多人不喜歡談論的事。但凡是人都會死，跟人有關的事都可以談，可以談的事都可以處理。」我又想起，佛雷德在電影中的這句話。
延伸欣賞
(作者為老年醫學、安寧緩和專科醫師)
